教学楼五楼可以说是郑伯的王国,他的花花草草占据了五楼除教室以外的几乎所有空间:走道上挤满了盆栽的桂花、茶花,窗台上放满了各种藤萝,而视线和情调均属最佳的玻璃阳台上竟然有他插了竿子种的西红柿和豆子。有一个学生挨了他的批,无从发泄,就愤而摘走了他藤子上的一颗硕大刀豆,作为对郑伯的最残忍的报复。
“郑伯”这个绰号大概是2011届学生的大作。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称呼时不禁和另外一名语文老师相视而笑:《左传》第一篇就是《郑伯克段于鄢》,郑伯是个看起来仁慈忍让其实老谋深算、阴险狡诈的国君——11届15班的那帮小子给他们的班主任取这个名字时究竟是不是因为读了这篇文章呢?正如上课时偶尔瞥见他猫着腰在外面,我就会想他究竟是在打整花草呢还是以花草为名观察学生和老师的动向呢?
最初和郑老师打交道时他是年级副主任。我去求他帮我输答题卡,他瞧也不瞧我一眼,从鼻子里哼出两个字:不输。我尴尬极了,只好怏怏而归,10分钟后,郑伯拿了叠成绩扔在我桌上——他不仅把卡输了,还把各班的正答率都给我弄出来了。第二次,也是去求他干个啥,他还是两个字:不弄;更可气的是还加上了极不耐烦的语气。过了一会,他又把已弄好的东西递到我手上。我是个迟钝的人,被拒被戏了一年之后才明白,跟郑老师打交道的秘诀是两个字——哀求;我求而不哀,故而虽然达成了目标却屡屡受气。
哀求郑伯的方式有很多种。年轻女孩的方式最奏效。她们或者是娇滴滴地喊:好郑老师,您就帮我弄了吧!或者是给他削好了一个苹果,剥好了一个巧克力,更有懂事的姑娘走过去给他捏捏肩、捶捶背,那事情就更好办了。但这种付出是值得的:你就可以省去和年级组那顶难缠的电脑、打印机、输卡机打交道的麻烦了,你就可以给自己班的成绩分析出各种莫名其妙的参数了,你就可以得到各地的模拟卷、教案、ppt了。(据说现在不用求,他都会主动帮老师把班级成绩册印好,郑伯现在是有多寂寞啊?)
所以我们好多老师的邮箱里就经常躺着各种打包的资料:高考一轮复习知识大全、高考二轮复习冲刺卷、高考三轮复习模拟卷、高考四轮复习备用卷、高考考前押轴卷……我们常常感动不已,在qq里给他发去笑脸、咖啡、西瓜、玫瑰、米饭、灯笼、苹果、草莓、乒乓球、紧握的双手;犹嫌不足时,就发去一颗红心;最感动的时候,我们就说:给郑伯发一个嘴巴吧!
说郑伯是五楼的王还有一个原因,他常命他违了规的学生拖五楼走道的地,所以常常看到几个学生在五楼拖走道,在盥洗间擦脸盆,在六楼打扫老师的办公室。郑伯在一旁监督,有时也跟学生说一两句话,那语气用“阴阳怪气”来形容似不为夸张。所以在学生眼中,他是那个阴险狡诈的王;在老师眼中,他是那个拯救环境的王。
郑伯个高,面黑,体,相貌也并不是多么地风流儒雅,却偏偏爱侍弄花花草草。什么花到了他手里,都开得格外艳丽。有老师将自家养残了的花抱给他,他不知怎么三下两下,花就恢复了活气;他将同事吃火龙果掉下的籽种到花盆里,长出了类似仙人掌一样的小苗;他养的桂花,花期格外长;养的吊篮,格外肥绿。办公楼负一楼有几盆三角梅,因环境阴暗潮湿,又久无人打理,枝叶都长出了一股戾气,他不知是怎么知道的,向校工要了钥匙,哼哧哼哧地搬了上来,拔苗,换盆,剪枝,一个月后,开花了。
2016年我有幸带郑老师班上的语文课,这个班据说是出了名的有个性,几可以称得上桀骜。这很对郑伯的脾气,他们之间发生了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有一次,班上有十几个男生未交作业,被交到郑老师办公室,郑老师对他们吼道:“都给我跪下!”这一嗓子吓坏办公室无数老师,他们纷纷跑来解交。学生张强傲然答道:“男子汉,可骂不可跪!”郑伯回吼道:“不跪可以,请家长来学校!”家长一个个都来了,老师、家长、学生三方会议开了一个多小时,达成了很多协议。故事中的主人公之一张强在2016年高考中杀出,成为市理科状元。郑伯出名了。毕业纪念册上上,郑伯要我帮他写个班主任寄语,我写道:你是我日日侍弄的三角梅,松软了泥土,疏去了弱枝,新叶便爬满树梢,红蕾轻轻吐蕊;刺随叶生,桀骜渐失在花际;一身的刚硬化作绕枝的柔美……
还是五楼,还是那个教室,今年,郑伯又做了新的班级的王了。这一回却有点不同:这个班的学生确实太乖,性格温顺,举止文雅,性情淡定,举世非之而不加沮,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以郑伯养的花草来比,他们是什么呢?决不是带刺带锥的三角梅,也不是粗枝厚叶的绿萝,他们眉目低垂的样子很像是纤小清淡的茉莉。在这些娇弱的茉莉面前,郑伯有些失落,因为实在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一腔英雄豪气无用武之地了。后来好不容易来了个调皮点的男生,却偏偏是十八岁的身体里住着十二岁的灵魂——一举一动里写着“青春期”三个字。对于这个聪明男孩的种种叛逆行为,郑伯竟然忍下了。年级主任表扬他:从对待这个学生的态度上,我再次感受到了郑伯的班主任艺术是博大精深的。我笑道:郑伯一定和他斗过很多回合,无奈败下阵来,只好妥协了。郑伯赧然承认了,说:“我最后问他自己管理好自己,可不可以,他说那可以。”一次,我看见郑伯用手摸门口一个贪玩的男生的头,脸上还带着类似温柔的笑意,我想,郑伯养了一辈子的花,末了被自己的养的花草给影响了,算不算晚节不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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